健身房老板跑路了，00后会籍顾问是帮凶？｜ 吴楠专栏
“你们别去健身房里搬东西了。有人报警了。”小羊在维权群里提醒会员们。一周前，健身房老板跑路了。小羊是健身房的经理，建了这么一个维权群为讨回公道而通气。
“谁这么缺德！还报警！”“那个老板卷钱跑路了，咱们也报警！”“我的健身服健身包还在健身房储物柜里呢！”“那个报警的是不是傻X。”大家七嘴八舌。
其实，小羊就是那个报警的人。准确说，是老板遥控他报警的。就像当初建立这么一个维权群也是老板的点子，“要是不建这么一个群，搞不好会员们早就闹起来。”老板有点不放心，又问道。“他们还不知道咱俩这么铁吧？”
小羊看着手机上翻滚着的会员消息，像暴雨前来的乌云，层层压叠，令人窒息。小羊甚至怀疑自己还能把“健身房经理”这个帽子甩掉吗？
小羊，小羊。从健身房的前台到会员，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，都这么叫他。连这个身高172厘米的小伙子自己也习惯了，自我介绍也叫“小羊”。
2022年，小羊从三本大学毕业，庆幸自己在大四下学期一开始就来这家健身房实习。实习期间，一个月的补助只有九百。2022年6月，健身房换了老板，原来的工作人员里除了前台的那个喜欢化浓妆的女孩外，就小羊留了下来。小羊第二天就被新老板任命为“会籍部经理”。前台的浓妆女孩、保洁大叔和大姨，一共三个人，都归小羊管。
“你见过老板吗？”浓妆女孩问小羊。小羊有些惊讶地反问，“怎么，你也没见过？”两个人低声笑起来，都说老板是神秘人。后来一直到健身房黄了（东北话，关闭了），小羊都没见过老板。
小羊一度很佩服这个老板，有魄力。2022年6月前，小羊每天上班就是摸鱼，成天刷抖音。抖音上面太多的成功人士，他们那么年轻，又成功得易如反掌。小羊也想赚到很多钱。他和女朋友说起这件事，两个人在一起才一个月。女朋友喜欢化妆，一边细细勾着眼线，一边说，“老公，你肯定行！”
小羊的成功梦在新老板从微信任命他为经理开始。新老板对他说，健身房过一阵子肯定要装修的，现在先卖卡。等周围两所大学放了假，就开始装修。到时候小羊也是大健身房的经理，说出去很有面子。
其实小羊当时就很有面子了。同寝室的大学同学，另外三个人都没有找到工作，自己却摇身变成经理。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。更没想到，老板大手笔，和小羊说，基本工资提到一千五，提成另算。只要能把卡卖出去，不管多少钱，他们俩都五五分，如果卖一千块钱，老板五百块，小羊五百块。
虽然手下只有三个人，但凡事都由小羊做主。老板就说了一句“年卡不能低于一千，双年卡不能低于一千五”，剩下的都由小羊自由发挥。小羊也不含糊，虽然没当过领导，但实习这几个月，自己也学会了经理惯用的说辞，“你们该干啥干啥，标准不能降低，我随时检查。”但小羊没空管前台的浓妆女孩上班玩手机，也没空管保洁大叔大姨干一个小时活，就溜到有氧操房里坐在健身垫上聊天休息。小羊忙着卖健身卡，卖疯了。
别看小羊没有经验，但在抖音和快手上能搜到给健身卡定价的短视频，小羊依葫芦画瓢。一开始年卡定在1555元一张，双年卡定在2199元一张。这个价格和健身房转手前的定位差不多。毕竟属于大学店、商场店，如果价格太低，有点掉价。前半个月，就卖出去五张。老板知道后，发火了，“我让你卖卡，你就这么卖？打折，你懂不懂！卖得越多越好！”
小羊怕老板一怒之下换掉自己。健身房刚转手时，几个有氧操、踏板操、搏击操的教练来和老板谈课酬，想从每节课六十块提升到七十块。不知怎么就为了这十块钱，谈崩了。老板在微信上直接让这几个教练滚蛋。几个教练走的时候，骂骂咧咧，对小羊说，这样的老板干不长！
没想到老板连着发完几个六十秒的语音后，语气缓和下来，“我刚兑下来这家店，钱紧张，你做些促销，多卖一些。你有钱，我也有钱。”
小羊一咬牙，推出999元年卡、1200元双年卡，1500元三年卡。这么大的健身房，这么低的价格，卖爆了。一个月内卖出去小两百张。这意味着老板赚到了差不多三十万。老板很大方，直接转了一万五给小羊，说是对他的奖励。还叮嘱他，不要和别人说，自己给他是最多的。
小羊还没明白老板什么意思，保洁的大叔大姨找到小羊，“两个多月了，给你发工资了吗？一直欠我们的工资，再不发，我们就不干了！”小羊话少，反应也有点慢，也幸亏如此，才没被发现破绽。
“爱干就干，不干就滚。”老板总是骂骂咧咧。“那保洁怎么办？”小羊问。“保什么洁！倒一倒垃圾就行。等装修完，我一起找人。你先撑着。”
第二天，小羊睡过头了，一直到九点一刻，被前台浓妆女孩的电话吵醒，小羊才知道，保洁大叔大姨辞职后，早上就没有人来开门了。
如果小羊的社会经验多一些，就会发现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。但小羊的心思都在卖卡上，多卖一张卡，就好像他可以多赚到钱一样。也许正是这样的错觉，让小羊没有和老板讲这件事，而是自己承担起了早上来健身房开门、晚上最后一个走关门的责任。
“你拿到工资了吧？”小羊问前台的浓妆女孩，女孩点点头。看样子也涨了点钱，才会笑得这么开心。小羊告诉女孩，“要好好干，估计保洁干得不好，所以老板不愿意用他们了。”浓妆女孩想了想，“是不是真的干不下去了？”小羊还疑惑，“为啥？”“你不觉得现在卡卖的有些吓人？”
让小羊发疯的，的确是价格。价格直接关系到他的收入。在商场里的健身房，交通和停车都很方便，周围大学还都是年轻人，健身氛围也好。这样的健身卡的价格一般都2000块钱一年、3500块钱两年、4000块钱三年。
但小羊已经在老板的鼓励下，走上了赚钱的快车道。虽然一个月一万五，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看来不算什么，但在东北，对于刚毕业还不到两个月的大学生而言，意味着出类拔萃的成功。小羊在第二个月收入到手后，给自己和女友换了新款的苹果手机。还请同一个宿舍的同学一起吃了顿饭。大家嘻嘻哈哈地称他“羊总”。
小羊感觉到了快钱的快乐，有些有恃无恐了。如果对方是大学生，小羊会给出一千两年的优惠。如果是那种挺着大肚子、一看就是工作了好多年，来办一张卡附庸风雅的，就要两千两年。小羊沉迷于这样的权利中。到了第三个月，依然保持着月销十到十五万的劲头。
而小羊对办卡的会员承诺，到了八月，大学放假，健身房就装修，装修之后，办卡肯定要更贵。到时候再启动健身卡，很超值。
眼看着都已经八月中旬，不要说装修，由于没有了保洁，每天都靠小羊在闭店后，把垃圾装进黑色大塑料袋，再运到停车场的垃圾箱旁，整个健身房反而显得灰蒙蒙的，没有了以前的光鲜。特别是浴室，地面脏得让人有些反胃。
就是从那时，小羊开始担心，健身房是不是不行了。可老板依旧每个月给他一万五，还鼓励他，小伙子很出色，将来可以当店长。
小羊听完喜滋滋的。隔壁健身房的会籍顾问听说小羊的销售不错，特意跑来，“你们这里还缺人不？我过来当你的手下啊！”小羊喜出望外。但是老板听完却拒绝了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工资，“你一个人干的也挺好的，加人干嘛！等你真当了店长，都你说得算，到时候我就不操这个心了。”可别的健身房都是五六个会籍顾问一起卖卡，小羊却依然不感到警觉。
隔壁健身房有点坐立不安，距离还不到两公里，都是竞争关系。于是放出流言，说小羊这个健身房的卡价不公开不透明没约束。果然，有几个会员一番打听后，发现自己买贵了，跑来闹。
前台的浓妆女孩不愿意当挡箭牌，就用健身房的播音叫小羊到前台。小羊一开始有点懵，几分钟后弄明白了，装模作样地说，他要请示一下老板，毕竟价格不是他定的。小羊回到办公室呆了两分钟，又出来，“和老板求了半天，咱们家这种环境，比其他家好太多。老板觉得大家都是真心实意想锻炼，就免费送半年。”听到这番说辞，来闹的会员也满意了
随着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个人要求退差价或者延长会籍时间后，小羊也有点焦虑，他预计不到这样的后果，老板给他壮胆，“能有什么后果？你看你卖出去的卡，那些人都不怎么来的！”
“你们再不给我结账，我就要起诉你们了。”对小羊这么吼叫的，是动感单车的教练。小羊和这位教练很熟悉。从小羊到这家健身房开始，这位个子不高、有着大肚子去、体力很好自嘲为“灵活的胖子”的教练，就一直在上动感单车课。这位快四十岁的教练很能吃苦，无论是下雨下雪都准时到。听说这位教练白天是在国企上班的工人，还在养老婆孩子。小羊明白，这位教练应该是很需要钱。别的教练可以潇洒离开、那些课时费说不要就不要了，但是这位教练却不肯。算下来，一共也不过两千多块钱。
小羊同情单车教练，便对他说，自己帮忙问老板要一下。的确，如果没有这位单车教练一周来四次，恐怕健身房里一节团体课都没有了。那样的话，健身卡更不好卖。毕竟很多健身会员来健身房，除了洗个热水澡，还想上上有氧运动课。
老板对小羊一点都不客气，”他问你要钱，你就答应他？你一点心眼都没有吗？你和他说，我出差了，等我回来就处理。”小羊不愿意说谎，他想了好久，对单车教练说，老板这两天有点忙，会尽快回来处理的。
单车教练也不肯上课，但每天都来。他跟小羊说，自己要来等老板给自己结账，同时还能免费健身和洗澡。小羊心知肚明，单身教练也知道这笔课时费肯定要不回来了。两个人都不愿意把这个事实揭开。
小羊看着单车教练有些肥胖的背影，想起单车教练说的，“就不信等不到他。”小羊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，是不是真的见不到老板了？
整整三个月了，如果不是这期间有过多次的语音通话，小羊甚至会怀疑，微信那端的人是不是人工智能？但老板太神秘了，从对兑下这个健身房一直到现在，连面都没露过。
小羊不愿意一直这样被动地等着。他心里没底。如果老板一直不露面，无论办卡、管理、清洁，会员们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话，将来出了什么问题，自己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。
小羊决定逼老板露面。这个机会并不难找到。小羊在健身房的时间毕竟比老板长，所以他很清楚，每个月健身房所在的商场会有一次消防检查。果然在几天后，商场就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过来检查。而健身房里的灭火器就快要到期了，加上还有检查记录需要老板签字。
小羊理直气壮地联系了老板。没想到老板既没有说来，也没有说不来，而是让小羊把手机交给检查的工作人员，两个人说了很久。工作人员把电话递给小羊，也没说别的。看来老板还真是神通广大。
或许老板也意识到了小羊的蓄谋，便主动和小羊说，“还是需要找个教练。目前的单车教练的钱可以结算，让他继续干。但还需要找一个能带操课的教练。”
以小羊的资历，在健身圈里就是个新人，他哪里认识什么教练。但招来一个教练奖励五百块，在他看来非常有吸引力。
既然不认识教练，但小羊认识健身房里长年累月在上有氧操课的会员。于是小羊开始动员他们，反正也是来健身，还能一边赚钱一边健身，一举两得，这样的事情多好啊！
果然两三位看起来身材不怎么样的会员，居然都同意了。有一个胖胖的女会员成了有氧操教练，一个男会员成了搏击操教练，还有一个瘦瘦的男会员成了瑜伽的教练。
小羊兴冲冲地向老板报告，并且说需要老板来和他们签一下合同。老板本来还挺高兴的，一听到“签合同”三个字，声音里透出愤怒，“签什么合同，课上的怎么样还不知道呢！要是大家都不喜欢，就不能用他们。你和他们说，用实力说话，先试用一个月。”
眼看着都要到十月份了。小羊卖卡的热情已经淡去，每个月的销售金额只是此前的三分之一，甚至更少。老板也没特别催小羊。小羊的想法在两个极端来回跳动，一会觉得老板不管自己、自己想干嘛就干嘛，还挺好的。一会又觉得老板是不是不靠谱？
这天刚上班没多久，小羊就接到了快递。一个小小的纸盒子。小羊最近没有特意买什么东西，何况还是这么小的。打开一看，竟然是一盒名片！原来是老板给小羊印的。名片上赫然写着“店长”两个字。小羊开心地和女朋友分享。两个00后都说遇到了好老板。
但老板的命令也很快就到了，说“十一”期间给大家放假，通知要店面修整二十天。小羊从到健身房工作，基本上没有休息过。他决定趁着这个机会，加上这几个月赚的五万多块钱，和女朋友去海边玩。
2022年“十一”长假，小羊和女朋友去了杭州。10月11日，他们打算去南京继续玩几天，却接到了会员的电话，问为什么健身房关门了？小羊解释，老板打算装修，最迟10月底就可以开门营业。会员说，这都关了十多天了，一点装修的迹象都没有，老板不会是跑了吧？小羊听完，想到自己的身份，隔着电话对会员说，“我是店长，我还在，你还有啥担心的。”
小羊很快就受到了这句承诺的鞭笞。10月18日，小羊还在南京，接到了商场物业打电话，问他们拖欠的三个多月物业费，什么时候交？小羊一愣，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。
10月20日，小羊回到健身房，就看到铁皮门上贴着物业催缴通知。可他第一时间联系老板，却怎么都联系不上。而健身房里，没有任何得到装修的样子，二十天没有人来，看起来甚至有些破败。
小羊还在迟疑时，已经有会员来健身了。小羊打了个招呼，忙去地下停车场打开热水管的阀门。这样来健身房的会员就可以洗热水澡。可等他走到热水管前才发现，水阀被用链锁锁上了。小羊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物业。
物业工作人员看到小羊，还不等他开口，先对小羊抱怨，“你们老板留的联系方式怎么是他前妻的？我们打电话过去，还被她一顿数落。这物业费欠了快四个月，再不交，就和你们解除合同了。”小羊听完，懵了，新老板接手才不到五个月，怎么四个月没交房租？要是解除租房合同，自己还怎么上班？不就失业了吗？
小羊忙给老板打电话。通了，但没人接。又发微信，没人接听。小羊更惊慌。他从物业回健身房的路上，心里越来越慌。他不敢回去，不知道见到前台浓妆女孩或者会员，问自己健身房怎么还没装修，该怎么回答？小羊闪进路边的便利店。从来不吸烟的他，买了一盒。他能想到的办法，就是写个通知说水管维修，暂时不能洗澡。
接下来怎么办呢？小羊不敢想。甚至开始后悔之前卖卡卖的那么疯狂，怎么就没合计一下，从来没露面的老板，可能是个骗子？小羊和女朋友商量。女朋友比他还懵，甚至吓哭了，“他们不会把我抓起来吧？”小羊知道只能能靠自己了。
连着两天，小羊都无法入睡。他也想过一跑了之，但网上说这种情况，这种情况下如果自己跑了，反而会涉嫌犯罪。小羊知道自己左右躲不过，不如及时负荆请罪。就从前台的浓妆女孩开始。
“我联系不上老板了！”小羊把这句话发给浓妆女孩，等着她骂自己。没想到女孩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来，“那咋办？”小羊从女孩的语气里听出了慌张。小羊反而冷静下来，“我们拉个群，把会员拉进来，一起想办法吧！”
而当时不到一个小时，群就满员了。小羊一直没吭声，就看会员在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有人说，“早就感觉不对，为什么团体课都停了？”还有人说，“保洁都没了，肯定干不下去了！”群里闹腾一个多小时才逐渐安静下来。小羊这才发了信息，“我们工作人员也没领到工资了。”
为了避免惹祸上身，小羊把女朋友的微信也拉进群，然后用女朋友的微信号说了“老板留在物业的电话是前妻的号码”这件事。大家又乱嗡嗡起来，要小羊去查营业执照。小羊算是松了口气，看来大家没有把目标集中在自己身上。
小羊此时不敢把自己和老板之间的各种口头协议告诉会员们。诸如健身卡的定价、为何健身没有了保洁人员、“十一”期间为何忽然关门……最后这个问题，在小羊查了营业执照后，发现老板用他爸的名字注册的健身房，而他爸已经都76岁了。小羊通过工商局查到了老人家的电话后，更让他不敢相信：长久以来，一直没露面的老板用的竟然是假名字！老爷子在电话里告诉小羊，自从2022年春节之后，他就没再见过这个儿子，而且老爷子的身份证也被他拿走了！
小羊用老爷子讲的儿子的真名在网上查询后，这才发现，原来老板早就列入了失信名单。而小羊一直以来，都是按照一个失信人的指示在卖卡、管理健身房。
当小羊把老板列入失信人名单的事情在维权群里说了，离开又群情激愤起来。开始有会员在群里要他退钱，说是从他在这里买的卡，要他负责到底。
有一位退休后在一个公司当清扫员的大姐，给小羊发私信：“孩子，阿姨办了健身卡，花了两千，三年的，一次也没去过。你帮阿姨把卡退了吧。两千块，阿姨要扫一个月的楼！”小羊心里一酸，却不敢回应，只能用统一的说辞回复，钱都给了老板，自己手里也没有钱。
但小羊越来越不敢面对会员们了，他出现了神经衰弱的情况，手机一响，他就睡不着觉。女朋友索性接管了手机，临睡前把手机放到客厅里，关机。小羊这才能勉强入睡。
隔了不到一周，一个陌生的号码给小羊的手机发了信息，上面就三个字，“起诉吧！”
小羊后来拨打过这个号码，发现打通了却一直没人接。小羊不敢再打。就像电影里的情节，小羊在明处，被人盯着，浑身不自在。那人却在暗处。
小羊整个人进入了特别难熬的日子。他一度渴望像那些大主播一样日入斗金，也曾因为每个月拿到一万五六千块而沾沾自喜，还幻想过自己也可以成为同学中第一个因为赚到快钱而飞黄腾达的。但现在他害怕了。喜欢看恐怖片的小羊，时常做一个梦，自己陷入破败的城市，有很多丧尸在追着他。跑着跑着，他发现自己在健身房里转圈，那些追赶自己的是会员。每当这个时候，他就吓醒了，一身的汗。
小羊还没想好怎么和会员一起起诉时，有一些会员已经按耐不住了。他们到健身房，撬开锁，找不到灯的开关，就摸着黑，把哑铃、杠铃这样能搬动的东西搬走了。商场的保安看到后通知了小羊。小羊有点慌，感觉这用下去不行。他试着联系老板，这一次电话居然接通了。
老板说自己前一阵子有些事，不方便接电话。小羊心想，你还在装呢，现在我都知道你是失信人了！老板对小羊说，“你快报警，让警察去管。”小羊没吭声。他知道自己这是被卡在老板和会员中间了。而让自己这么难受的，恰恰是他觉得这么大的健身房，兑下来需要不少钱。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！如果继续干下去的话，自己还会是这个店的店长，每个月一万多块的收入，这对于一个22岁的男人来说，等同于“成功”。
小羊说，他建了一个维权群，但老板听完，竟然没有表示反对，还说这样做是对的。他会尽快想办法处理。并让小羊转达给会员。其实这都是老板的缓兵之计罢了。
夹缝中的小羊因为老板的“真诚”，内心的天枰再次向老板这面倾斜，选择了报警，说有人偷健身房里的东西。警察也拿这件事没有太好的办法。毕竟健身房里的监控都没有运行。小羊见状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和老板汇报。他同时也在担心的是如果再不张罗起诉，会员就会把矛头指向自己，毕竟办卡的是小羊，在合同上签字的也是小羊。
而也就是这么几天的功夫，会员联系区法院准备起诉，小羊接到了庭前调查员的电话，讯问了他如何给会员办卡、平时如何与老板联系、何时得知营业执照上的法定代表人和老板是父子关系？
一番询问后，小羊再去联系老板的父亲，发现短短几天内，老人已经去了海南，还在电话里说，自己的脑子也不大清醒，回答不了小羊的问题。这才几天的时间，变化是翻天覆地的。
小羊联系老板，老板的语气一如往常般丝毫不乱，“起诉就起诉呗。”小羊一想也是，老板早就是失信人了，所以这一次的起诉对他来说，基本上没有任何影响。
小羊想起来什么，忙问，“老板，十月份到现在的工资还没发呢！”老板答都没答，挂了电话。几个月之前保洁的大叔大姨和小羊说起拖欠工资的时候，当时小羊还觉得是他们工作不努力、没有让老板满意。现在自己也沦落到了和他们一样的境地，一股寒意从小羊的心底涌起，
矛头终于指向小羊。有人开始在群里埋怨小羊，还有人骂他、还威胁他。说他既然收了钱，如果不还钱就去找他麻烦。小羊吓坏了，不敢继续在健身这一行干下去。可是他也找不到别的工作。
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，马上就是2023年，一筹莫展中的小羊还需要赚钱，他决定开一个小摊卖汉堡。
小羊算了一下，一个汉堡的成本在五块以内，单价可以卖到十七八块钱。最大的成本是花两千块钱兑下来一辆小推车，学习做汉堡的技术，再放上小煤气罐，就可以出去摆摊了。
小羊选的地点还是在健身房所在的商场门口。一来熟悉。二来这附近有商场、写字楼、居民小区和大学，销量一定比别处要高。三来他租的房子也就在附近。
小羊在朋友圈里发了“广告”，欢迎大家去品尝，而且还可以免费送餐上门。不过他刻意屏蔽了之前的健身房会员。前几天销量还不错，但一周之后，吃的人就少了，大家追求的都是新鲜感。
这天小羊出摊后，一直没生意。忽然有个女人走过来，点了个美式汉堡。小羊忙把手机塞进围裙的口袋里，一边答应一边忙活起来。“放什么酱？”小羊热情地问出这句话时，才抬起头看了女顾客一眼。女顾客对他笑了笑，“怎么，不认识我了？”
小羊迟疑着摇摇头。女顾客说，”我是你的会员啊！”小羊的脸腾地烧起来。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。
女顾客选了蜂蜜芥麻将酱，然后一边看着小羊包装一边慢悠悠地说起官司的事情。
这段日子，大概有近百名会员去了法院。按照法院的要求，准备了办理会员卡的转账记录、合同，以及其他的一些证据。法院也进行了审理。结果是健身房败诉。健身房老板没有任何可以执行的财产。法院表示，如果需要强制执行，每位原告还需要支付三百元的强制执行费用，却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要回来。
“我们这些会员，都是交了两三千块钱办的卡。但不一定能强制执行，有的人想执行有的人不想执行，就出现了分歧。法院给了一个月的时间，让会员内部协商。可大家的意见不统一，就这么没了后续。”女顾客的这番话说的小羊更不好意思了。虽然后来女朋友跟他说，问题又不出在他身上，但他始终还是觉得对不起这些会员。
天气越来越冷，在街上摆摊有点扛不住了。小羊又没有别的资源，只能继续当会籍顾问，但是附近的健身房都知道了小羊所在健身房跑路的事。而且之前被小羊用价格战打下来的会籍顾问们，此时都纷纷拍手称快，怎么会接纳他？小羊也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大学同学们，嫌丢人。
小羊一边寻找能接纳自己的健身房，一边放下面子，和周围的两家健身房达成了协议，只要是小羊这家健身房的会员去他们那里，可以免费延长半年的时间。尽管这些健身房的会籍顾问愿意“帮”小羊，不过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会员的信息，再以“延长半年运动时间”为诱饵，希望带来新的订单。但至少小羊也尽力让会员们的损失减少，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。
2023年元旦那天，小羊换了一个新的微信，他希望一切重新开始。1月底，小羊的女朋友问，“这个‘破汉堡摊’打算开到啥时候？”小羊不知道咋回答。那个月，女朋友过生日，小羊在抖音上选了一个二手名牌包，要五千多块钱。他咬咬牙，卖掉了才用了三个月的手机，卖了六千多块，买了包。才过去不到二十天，女朋友忍受不了每天只卖十几个汉堡的日子。
小羊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人。哪怕是为了圈钱的老板、不能吃苦的女朋友，他都想努力。可小羊没有别的技术，只能继续当健身房的会籍顾问。小羊打电话到距离原来的健身房足足七八公里的地方，这是他能承受的最远的距离，前提还是要有地铁。
“你之前干过这个吗？”这家健身房看起来很正规，会籍部一个经理、一个副经理，还有七个会籍顾问。小羊缓了缓，回答道，“没有。”“那你的底薪只有八百。三个月没有销售就解聘。能接受就来。”经理说。
如今，小羊在这家健身房已经工作了一年。一个月最多的时候赚到四千。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两千五六百块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小羊和女朋友没有开心，也没有不开心。似乎这就是他们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，平静、乏力、看不到头……
阅读吴楠的“普通人”专栏更多作品
如果还没想好春节怎么度过，不如来这场工作坊探索“家”的意义吧｜伦敦工作坊招募